陈毅雄专栏①:迷失在地球上
陈毅雄
1982年生于新加坡,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主流教育。
2001年,陈毅雄意识到自己的症状,主动去新加坡自闭症中心,被诊断为自闭症。之后,他并没有接受任何自闭症治疗或专业辅导,而是频繁离开新加坡去到香港、澳门、台湾、大陆等地进行演讲,也建立了个人网站,出了几本书,分享自己的经历,希望能让更多的人了解自闭症。
我如何意识到自己是自闭症的?
口述|陈毅雄
在不知道自己是自闭症之前,对我来说,每个人都一样。我以前觉得地球不是我的家,地球人也不是我的种族,觉得自己好是像被我的某个家庭抛弃在地球上,地球人很危险,很残酷,很难预料。
我小时候被人欺负过,妈妈跟我说,如果有人打我就是欺负我,可是没有解释叫我外号、在我的水瓶里面粉笔灰也是欺负我。在没有自我感的时候,我不会难过,只是觉得欺负我的人都是该避免的东西,就好像臭垃圾桶应该避免一样。
我一直在世界里梦游着,没有“我存在”的概念,不明白我的生活、身体、情感都是属于自己的。直到中三时我读到一本书,叫《The
2000年18岁时,我在网上读到一篇跟自闭症有关的文章,才发现原来还有自闭症这个东西。而那篇文章里形容的情况就跟我自己的情况差不多,所以我就想去证实一下,2001年在新加坡的自闭症资源中心,他们帮我做了诊断。
通常,我的大多数情感都会被收到黑洞里面去,没有什么特别的要表达出来。直到后来我才开始有一种情感的感应。
其中有一次就是去参加我的公公的葬礼,它是道教的仪式,所以子子孙孙都要跟在后面,走一条很长的路。我是第二大的孙子,所以要带我的弟弟们,他们全部都跟在我后面,再后面就是公公的孙女。每个人都这样跟着我,我的前面是那些大人、长辈。
当时本来有一张椅子,应该是绕在外面过,有人却绕在里面过,我不知道就也跟着那样绕。当我转过头刚好看到后面那个主办葬礼的人说,你们这些孩子走这边,这边才是正确的道路,那个道路是错的。
那时我就在想,就在那一秒钟内我要做一个决定,到底要跟还是不跟,要走正的路还是走偏的路。我就想,一定要走正的路。在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就明白,原来做大哥是这种感觉,或者这种责任。我一定要有自己的理想,要自己理解到什么是正什么是偏。然后要走对路线,后面的弟弟妹妹才会跟着我走同样的路线,所以责任很大。
那时我就开始觉得:原来地球人的家庭有这种家人的感觉,我从来都没体会到,也从来都不知道它存在——当我有这种感觉,已经算是走出自闭症的一大部分。
迷失在地球上
文|陈毅雄
人们一般认为自闭症是一种社交障碍,自闭症人士的主要问题是与人沟通和建立人际关系。实际上,社交能力的欠缺只是自闭症的一个方面。我不仅仅迷失在人的社会里,也迷失在时间、空间、和实体世界里。
我觉得自己的躯体就像一个潜水机器人,在海底探索著这个外星世界。真实的我站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俯视着,好像是从一艘船上控制著这个机器人。每当我回忆往事时,我总是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审视着生活里发生过的事情,审视着自己。我从来没有作为我自己来看这个世界。我不在‘我自己’里面。
我不知道我有一个躯体。我的手不属于我,我不知道我有脚。如果不用眼睛看,我就不知道我身体的各个部分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怎样去控制它。不论做什么事情,我都必须用眼睛来辅助我的动作,而不能依赖“感觉”。我所有的动作因此而变得迟缓。由于不能感觉到身体的各个部分,意外事故层出不穷。因此,别人总是指责我太慢太笨。
我也不能将身体的各个部分与它们的名称联系起来。所以,当别人要求我在唱歌时张开或闭上嘴巴时,我无法将这个口头指令与身体相应部分的运动联系起来。结果,在参加学校合唱团仅一个星期之后,我就被莫名其妙地开除了。
幸运的是,我妈妈教会了我在谈话时看著对方。每次她和我说话时,她都会用手将我的头搬向她的方向。只有将一个指令和相应的躯体运动结合起来,我才能理解这个指令。可是,这并不能帮助我将肺里的痰排出,因为没有人能操纵我的喉咙和肺部的肌肉来教我吐痰,所以我只有通过剧烈的咳嗽把痰吐出来。
妈妈常常抱怨我在还没生病时没告诉她我感觉不舒服,但嗓子发炎或肚子疼之前我从来没有预感,又怎么能告诉她?我也对冷热不太理睬,因为我不感觉身体不适。我走路的姿势奇怪,因为我必须自己创造移动身体的方式,而无法依赖直觉。由于我不知道如何使身体自然地放鬆,我的姿态就像一段木头一样僵硬。
我常常不能理解老师的话。有时候老师的话突然变成一种熟悉但是无法听懂的'外国语'。但因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问题 ,我只知道同学们总是神秘地知道明天该带什么东西上艺术课,或者今天语文课老师布置了什么作业。除非老师把吩咐写在黑板上,否则我可能听不进。
我的眼睛可以看到老式电脑荧幕上75赫兹以下的闪烁。这种闪烁像一池晃荡的水,有一条光亮的白线迅速地从荧幕的底部窜到顶部(或者反过来)。我很诧异为什么大多数人都看不到这些闪烁。老式电视机也会发出高频噪音;如果有人在隔壁的屋子内开机,就算在静音状态下我也能知道电视机是开著的。
我只吃我称为‘安全型’的食物,即那些不会让我讨厌、并且不需要费力气就能吃到的食物。比方说,虾的味道就不敢恭维,剥起壳来也很麻烦。鱿鱼不论看 上去还是吃起来都是怪怪的。果冻有一种奇怪的口感。久而久之,我学会了排斥一切没吃过的食品,因为这些食品很可能不合我的口味。
陈毅雄试吃臭豆腐和番薯叶:一次就够了!非要选的话,宁愿吃臭豆腐也不要番薯叶。
因为味觉差,我对好吃的东西不感兴趣,无法品尝出不同烹调的不同味道。在学校的餐厅吃饭,我总是选择一个便宜、有‘安全型’食品、并且排队的人最少的一个摊点买饭。我最恨吃带刺的鱼,因为我要花上一个小时才能把刺挑干净。边嚼食物边吐骨头简直就像中国戏剧里神秘的功夫表演,我根本无法学会。我的梦想是像植物一样靠光合作用生长,或是用插销给自己充电,这样我就不用这样费事地去吃饭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空间里的位置,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有三维空间。所有的物体在我看来都是平面的。我在脑子里想像一个东西时,也只能想成平面的。我无法应用直觉感应到“形状”、“质地”、“品质”、“位置”,我不知道如何对付未来事件,所以只能依赖于刻板的习惯和时间表。
有了时间表,我就可以按部就班地去经历一个个安排好的事情。[事情做完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能准备自己耐心地等待服从下一个命令。]如果事情的发展偏离了原来的‘预期’,我会感到极为不快。对我来说,将来就是过去的重复,只是我还没有经历而已。[我想,一般人要是看到自己的过去总是变来变去,也一定会感到不舒服的。] 尽管我可以通过钟表知道时间的流逝,我从来不知道我生活在时间里。
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在梦游,不知道到自己的存在。到了中学三年级我感到自己的存在以后, 我开始区别过去、现在、和将来。我的过去是以年代顺序而存在的。我的将来无法预料,很多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是我还是不知道什么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更大。不论是外星人入侵,还是恐怖分子用原子弹袭击新加坡,或者碰上一只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饥肠辘辘的老虎。这些情况在我看来与碰上一个阴雨天或流鼻涕都有同样可发生的可能性。
陈毅雄写了三本书:《镜心》(Mirror Mind)、《自闭症与自我改善》(Autism&Self Improvement)、《地球星儿》(Star Child on Earth)
因此,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会有无法预知的事件发生,包括那些可能危及到我生命的事件。 于是我就尽量地扩大自己的知识面,以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一切。这些焦虑不仅在白天折磨我,晚上也同样如此。每天晚上,我总是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几个小时,琢磨着在每一种可能的情况下自己应该怎样行动。
直到我的直觉恢复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是走出了一个噩梦。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带着这样严重而隐蔽的障碍生活了这么多年的。
在《遥远星球的孩子》片尾,陈毅雄说:
“我最重要的责任是对我自己,如果我能够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就能用我的生活做一个榜样,去帮助别人。现在,我接受全部世界都是假的,可是暂时在这个世界里,暂时当这个世界是真的,来体会一下这个世界是怎样,这样已经够了。”
然后他背着自己的大包,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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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陈毅雄好友,香港自闭症联盟主席余秀萤眼里的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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